摄影指导曹郁谈《解密》创作

ARRI中国

《解密》改编自麦家同名小说，陈思诚编剧并执导。麦家曾表示，电影《解密》是他所有银幕改编作品中最满意的一部。“《解密》会给中国电影新的一种状态，新的一种样貌，新的一种未来。”

该片于7月25日晚万达CBD影院IMAX厅举行了首映礼，诸多业内人士前往观看。一时间社交媒体，朋友圈纷纷被大家对它的热评所占领。我们也很荣幸邀请到了该片的摄影指导曹郁老师为大家揭开《解密》的幕后拍摄故事。


与《解密》的缘起

当我第一次接触到《解密》的剧本时，就被其独特的题材吸引。这部作品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谍战或悬疑类型片，它更像是一部人物传记，通过梦境与现实的交织，探讨了个体与集体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人物命运在时代洪流中的沉浮。这种诗意而又残酷的表达，让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值得一拍的题材。





拍摄《解密》对我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挑战，这部电影要求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营造出一种亦真亦幻的视觉效果。我希望《解密》的影像能够呈现出一种整体感，而非将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的影像割裂。




整体上，我将电影划分为三个主要部分：第一部分呈现写实的场景，力求营造贴近现实的质感；第二部分在保持现实基调的同时，融入了梦的诗意；第三部分带领观众进入纯粹的梦境世界。



在拍摄过程中，我们特别注重段落之间在光影上的过渡和衔接，在影片中营造出了似梦非梦、亦真亦幻的视觉效果。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不禁疑问：这是梦还是现实？抑或整个电影都是一场梦？



从现实到梦境的影像塑造


1.写实主义的影像基调

在《解密》的拍摄过程中，我们面临的首要挑战是塑造出既真实又富有质感和生命力的画面。


(1.1) ALEXA 65 IMAX数字摄影机的选择

插入一个背景：ARRI早在2015年就与IMAX达成协议，在IMAX制作中采用特别定制的ALEXA 65系统，当时的《美国队长3:内战》则是率先使用全新IMAX/ARRI 2D摄影机拍摄的作品。2018年该协议延伸到中国。迄今为止，ALEXA 65仍是IMAX认证摄影机型号中规格最高的摄影机，并由ARRI中国租赁部提供器材服务。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我们选择了ALEXA 65 IMAX数字摄影机。首先是因为ALEXA 65有稍大于65mm胶片尺寸的巨大的传感器。

和《八佰》那种具有宏大场面的影片相比，《解密》更为细腻个人化。因此更需要通过透视来放大角色带给观众的感受。ALEXA 65相比其他摄影机更宽的传感器，能够让我们全片使用广角镜头靠近演员拍摄而不变形。这就赋予了人物更加立体的形象，更清晰皮肤的质感，使观众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仿佛人物即将从银幕中走下来一般。




其次是因为ALEXA 65顶尖的解析力以及色彩还原度，使我们能够拍摄出国产电影中最清晰、最逼真的画面。


无论是演员的皮肤质感、服装的纹理还是场景的细节，都能够得到纤毫毕现的呈现。这种真实立体厚重的画面效果为整部电影的沉浸式的写实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ALEXA 65巨大的动态范围也帮我实现了很多利用道具灯拍摄的诗意写实效果。比如小黎黎见到童年金珍的戏，仅仅依靠一盏道具马灯和一盏装有300瓦灯泡的台灯作为主光源。




ALEXA 65不仅清晰地展现出台灯的高光区域，还能够保留演员脸上的暗部细节，整个画面既有层次感又有一种松弛感。同时，DNA镜头的使用也为画面增添了一丝柔和的边缘融化效果，使得光与影的界限更加自然，从而还原出真实细腻的诗意气质。


(1.2) LUT的定制与胶片感的再现


为了进一步增强画面的立体质感，我为《解密》定制了专属的LUT（Look Up Table），参考来源于柯达2393正片，通过调整伽马值和反差等参数，使其呈现出厚重且富有层次的画面效果。


在色彩运用上，参考了Kodakchrome经典反转片的风格化色彩表现。它以对红色的表现力而著称，曾是众多色彩片摄影大师的首选。


与当前普遍追求细节展现的LUT不同，我的LUT特意增强了中部密度的反差，屏蔽掉部分中暗部的细节，使画面更贴近传统胶片的质感与韵味。归功于ALEXA 65强大的动态范围，即使是高反差的LUT也依旧保持了暗部细节的弹性，为场面和人物增添了传神效果。




(1.3) 写实的光源打光法


在《解密》中，我采用了光源打光法来营造真实的场景氛围，力求场景中的每一处光线都有明确的来源。相较于《妖猫传》中注重造型感与视觉冲击力的主观光线运用，《解密》营造基于现实逻辑的光影是它最重要的特征。




大部分夜景场景均使用加大功率改装的画内道具灯作为光源，美术团队为此精心准备了数百种不同类型的道具灯，包括台灯、落地灯、路灯等，我们一起对这些灯具进行了改装，内置了ARRI的150、300、 650等灯泡，再统一连接至调光台，便于进行精细的灯光控制。



ALEXA 65摄影机、光源打光法与LUT三者的完美结合，为全片打造了极具写实风格的影像基础。


2.现实与梦境的融合


《解密》中现实与梦境的交织是一个重要的叙事手法。如何将现实场景赋予一些梦境感，让它们与纯梦境段落有机融合在一起，成为了我们面临的另一个重大挑战。


(2.1) DNA镜头的运用


为了实现这种效果，我们选用了ARRI DNA镜头。这些镜头是手工改造自1960至1980年代的老镜头，每批次即便规格相同，也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光学个性。这种不统一性和不确定性，与ALEXA 65的现代技术相结合，创造出既复古又现代的独特质感。


为此，我们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测试，在ARRI Rental的帮助下，从世界各地调集20多支镜头样本，并通过大量的实拍来挑选出同焦段内最具个性和表现力的镜头。


DNA镜头把这些老镜头的光学缺陷巧妙的转化为视觉上的美感，尤其是高光部分独特的光晕和像场的暗角，让画面呈现出一种既真实又浪漫梦幻的效果。






尤其是金珍和小梅相爱的段落，我们根据阳光透过树叶的光斑位置来设计演员和摄影机的调度，结合台词精确控制镜头进入阳光的瞬间，让强烈的眩光占据画面，利用镜头本身的光学魅力，为观众诠释了角色的内心状态。




DNA镜头的柔和质感与ALEXA 65的高解析力、高反差LUT的互补，实现了画面高反差与柔和感的微妙平衡，为现实增添了一层梦的意味。这种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的探索，也正是解密画面的魅力之一。


(2.2) 特定色彩作为视觉线索


除了使用ARRI DNA镜头，我们还运用了特定的色彩作为表意符号来连接现实与梦的部分·。高饱和的红色和蓝色作为主题色交错贯穿在现实和梦境中。

金珍医院的梦中出现的红色台灯壁灯与ENIAC的眼睛里的蓝光交织在一起·，给观众以强烈的视觉印象。



在金珍随着老郑进入701的通道里，同样用红蓝二色，与医院梦境的色彩元素相呼应。




红色作为影片贯穿始终的主题色彩之一，不仅在梦境中频繁出现（如红色海滩、红色门等），更在现实中多次呈现。



比如随着剧情推进，金珍进入最核心的701密室时，通道内映在人物面部的红光。



这种跨越梦境与现实的色彩连接，在强化影像冲击力的同时，更在情感层面构建了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复杂联系。


(2.3) 黑暗的隐喻


影片通过主角对潜意识的挖掘来推动情节发展。筹备期间，我们进行了弗洛伊德的分析，探讨了意识、潜意识、自我、超我等多层次的心理结构，并将其运用到影像中。


画面的光与影不仅构建了视觉的层次，更隐喻了主角的意识与潜意识。光在这里被赋予了自我或意识的象征，黑暗则代表着潜意识，两者在金珍的生命旅程中始终相伴相生。


金珍诞生之初便被包裹在黑暗之中，仅有一束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预示着他一生都将与光明与黑暗交织的命运抗争。



随着金珍的成长，光和影在画面中的冲突愈发激烈。



在金珍首次破译密码的场景中，使用了被夸大的红色车灯，令人物面光与周围环境形成强烈的色反差与亮暗反差，观众能始终感觉到场景内黑暗的力量。




金珍来到701的时要经过一段通道，通道外是阳光灿烂，唯独通道内部故意没有做任何照明，保留了剪影效果。这段黑暗的旅程不仅是物理空间上的穿越，更预示着他即将踏入与黑暗相伴的人生旅程。




DNA镜头、特定色彩、黑暗在影片是连接现实与梦境的重要载体，共同打造出现实与梦的融合感。


3、梦境的超现实表达与用光


为了表现梦境的超现实感，与黑暗的使用相反，光的运用成为了营造梦境氛围的关键。

我们将梦境大致划分为两大类：室外的梦境与室内的梦境。


(3.1) 夸张化阳光的运用


解密里一部分梦境的主光源是日光，因此我采用夸张阳光的亮度作为营造超现实梦境的第一个手段。


在红色海滩的梦境中，我们在摄影棚中搭建了75盏Led聚光灯组合在一起的灯阵，还原真实的夕阳的光感基础上，把亮度提高到比起现实场景更加强烈的程度。日光迸发的强大能量仿佛是对主角精神世界的提纯与升华。


镜头从二人对弈的棋盘间缓缓穿过，棋盘表面的反光、镜头潜入水中浪花的高光、二人年轻时的影子的反光、远处太阳近乎抽象的金色光芒，进一步强化了全片情感的高点。




芦苇荡的梦境是我们调子最明亮的外景。因为是实景，我们坚持必须在晴朗的天气下拍摄，以传达出光的热烈与异样。幸运的是，当天难得持续了一整天阳光明媚，让我们得以顺利完成拍摄。






稻草房的梦境中，金发女孩的身体在夸张的光感中异常耀眼。外化了青年金珍内心强烈的荷尔蒙力量。金珍在稻草房试图逃脱梦境时，门与窗位置频繁变换，我们在两块区域后各放置一盏24K，在极快的切换速度下，后期叠化了“E”与“H”两个字母。整个画面充斥着高亮区域的闪动，以光线的能量呈现了金珍首次掌握了关键破译点的重要转折节点。




(3.2) 光的运动


光的运动是指通过调整光源的位置和动态变化，创造超现实的画面效果。


金珍梦回宿舍那场，墙面上的两排高光营造出舞台化的视觉。我们在窗外做了两组运动的光，一组利用升降机将灯光逐渐升高，模拟光线穿透窗口的自然变化；另一组灯在轨道车上快速推移，在墙面做出扫光，仿佛一个人的生命在墙上流动。当镜头绕回，主角张开双臂的影子被打在墙上，宛如殉道者。这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一个极其抒情的光效设计。






另一场是火车车厢内的追逐戏。起初，车窗外的灯光以模拟路灯的速度划过，观众感觉是真实的列车行驶场景。随着梦境的展开，灯光的闪动速度加快。当主角在餐车内被开枪追逐时，光的运动速度达到顶峰，我们在车厢外做了两排400台LED灯管在编程下快速走光，模拟对面火车错车的光效。








仔细观察会发现，从金珍进入餐车开始到后续机位各角度变换，灯光始终在模拟“错车”的过程中闪烁，仿佛时间扭曲。角色动作的升格、爆炸碎片的飞溅、CG技术的辅助，使得整个场景被赋予了更加震撼的奇幻色彩。


(3.3) 光的闪烁


在影片大部分梦境场景的构建中，光源都通过闪烁微妙地传达出情感变化。尤其是ENIAC眼睛射出的强光，闪烁赋予它·生命感，让它成为一个生命体，一个角色。




在游乐场的抒情段落，我们现场采用几米高的巨型塑料透明桶，后期团队再将这些白色塑料桶做成国际象棋的形状。每个桶内置编程控制的闪烁灯光，产生一种温柔的梦境感。


在“数字迷宫”的梦中，场景下半部分完全采用迷宫实体搭建，上采用了按照迷宫形状排列的LED灯光，并通过编程控制使它们持续闪烁。观众或许只会直观感受到墙壁在追金珍，但如果我们将灯光设定为静止，观感上就会有死板很多。这种微妙闪烁的动态光效使得整个迷宫仿佛拥有了生命感。






(3.4) 舞台化的主观高光效果


还有一类是舞台式的，极为主观化的高光处理。利用主观化的极致高亮效果产生抽象的精神张力。


全片第一个梦就用了这样的主观高光，它完全是没有物理光源依据的，是以内心的情感为支点。


在车厢内的海象人亮相时，我随着金珍向前走的动势在调光台上即兴地闪烁强光，最终让金珍和海象人都在极致的光束当中。


令人感叹的是，现场的高光是曝光点上七八档的样子，在监视器中都要看花眼，但ALEXA 65的高动态范围使得画面高光处依然保持了丰富的细节和层次感。它产生的是光的抽象感而非画面的失控感。






4、亦真亦幻的人生


当所有的主观客观的光，最后化作透彻温暖的阳光照在金珍的脸上，达到全片情感的高潮点。也完成了人生如一场梦的摄影创作命题。

影像深度的探索：画幅与焦点的方案选择

题外话：关于摄影机画幅的选择与焦点的控制


ALEXA 65的优势在于能够完美呈现史诗风格，或者所谓“传统大片”（Epic Film）所需的深厚质感。即使像《解密》这样的电影，并没有众多演员的大场面，也依然能够以其独特的透视感和解析力，赋予角色以更加生动立体的形象，使观众产生一种强烈的观影沉浸感受。


而像ALEXA Mini LF这种大画幅，我认为是当前影视制作领域的中坚力量，也是当今电影工业的主流程。

我在拍摄《脐带》时使用了ALEXA Mini LF，它在色彩还原、高光处理及宽容度等方面展现出领先同时代摄影机的卓越性能。ALEXA Mini LF的稳定性与可靠性，使其在大型项目中成为了一种主流保障。

相比之下，ALEXA 35则以其超35画幅为特色，虽然传感器相对较小，但在清晰度上同样表现出色。

原本我们对ALEXA 35也进行了测试，虽然《解密》这个片子不太适合它的透视，但ALEXA 35在色彩还原度、高感表现等方面也令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风格类型上，我个人认为，ALEXA 35和ALEXA 65正好相反，如果说ALEXA 65以其宏大的视觉效果成为拍摄大片、追求梦幻沉浸体验的首选，ALEXA 35则以其细腻的情感捕捉，在表现亲切感和日常场景时更具优势。

ALEXA 65同样具有浅景深的特性，使得精确跟焦成为一项极具挑战性的任务，但这一特性同样可以被巧妙利用。在需要展现特定情感或细节时，我们会选择性地使用焦点转移以引导观众的视线。

此次我们借助了Focusbug作为跟焦辅助，但恰恰不是用在焦点转移的时候，而是在需要稳定焦点的运镜中，尤其在呈现近景和特写的细节时。譬如金珍和希伊斯下棋时，摄影机在Slider上往前推，Focusbug能够保障在镜头推进时的每一瞬间都能合焦，以完美呈现演员眼部的微妙情绪。



（采访完）



电影是造梦的艺术，越好看的电影，创造的梦境越是逼真，所有人沉睡其中,舍不得醒来。看完《解密》，很多人都表示需要一段时间才可以从影片打造的氛围中走出来，这也足以证明着这个梦的成功。最后我们由衷的感谢曹郁老师倾心细致的讲述，让我们深刻领略到一部震撼的影片拍摄起来的艰难与复杂，也期待曹老师未来有更多的佳作呈现。


《解密》将于8月3日全国上映，期待你的观看。